2012年8月,泉源实验班在江苏茅山冷水涧村开班。
2013年7月,师生迁往广州,蒲公英教育智库与当地一所民办中学合作建立校内泉源实验班。
2015年初,广州泉源终止,首席导师张良带领广州团队创办爱卡的米教学公司,希望借助信息化工具推动体制内学校的教育创新变革。泉源再度搬迁至重庆,探索常态约束条件下的中学变革之路。
短短三年,寥寥百字,背后却饱含发现的惊喜与探索的无奈。
“小学改革生龙活虎,初中改革有模有样,高中改革装模作样。”成了这些年中国教育的真实写照,迫于高考的压力,绝大多数高中选择了“满堂灌+题海战术”的教学方式。孩子们一旦进入高中,就不得不面对严酷的应试体系。
而泉源自成立之初,就希望探索一种新的可能——以学科为支点,以高考为背景,以学生综合素养能力为目的,开启心中泉源,激发学习潜力。
但首届学生升学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实验班不得不面对来自家长与社会的质疑。学校想在普遍的环境中得以生存,就一定要加上“成绩也好”。但,这真的可能吗?
半夜11点半的电话
夜间11点半,一阵电话铃声,划破了社区的宁静。
电话接通后,没有问候,没有过渡,怒吼声直冲耳膜,“我是某某的家长,你干不好这个学校就不要办了!我的孩子已经读一年了,完全就是浪费!上课无序,管理也烂,成绩一点进步没有!……再这么下去,他就废了……”电话直接打到了蒲公英教育智库总裁李斌的手机上,整整两个小时的抱怨,家长情绪激动,近于崩溃。
时值2016年5月,离泉源入驻重庆不到两年。
这期间泉源强调“低控制力下的自主学习”:没有完全依照高中教材设定整齐划一的学习流程,课堂没有指向明确的标准答案;每个学生根据自我认知进行规划,定制个性化课表,安排日常学习和生活等,学校虽然致力于相对理想的教学模式,但明显低估了学生自主管理、主动学习的难度。
当时学生也少,三个年级共计40余人,且学业水平参差不齐,难以形成团队学习的氛围。多数学生成绩不够联招线,其中不少对学习丧失信心,甚至厌学。
正值青春期的他们叛逆和执拗同在,教师们不得不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用于重建学生的行为习惯、学习兴趣,弥补学科基础知识。
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并且充满反复,它考验着学生、教师、创办人、家长……每一个人的耐心。
于是,每逢期末考试后,孩子的成绩总是容易引爆家长的怒火。
“泉源不只是一个实验,我们得为每个有勇气的家庭和孩子负责。”搁下电话的李斌已经无法入睡,他索性给自己泡了壶茶,打开电脑中的空白文档,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刚从泉源转学离开的李燕妮。
她曾就读于当地重点中学的清北班,他人的压力、同学间的淡漠疏远,让她越发沉默,变得不自信。她主动选择转入泉源,度过了自己的迷茫期,收获了成长的快乐,却最终离开,“泉源的教学极大助力了我的能力与学习动机,但学科知识量吃不饱,面对考试不具有优势。”
当年为了突破传统教学的束缚和惯性,泉源招聘的多为刚毕业或无体制内教学经验的老师,他们有极高的教育热情,建立了融洽的师生关系。
但因为老师们普遍缺乏应试经验,导致泉源也相对缺少更高效精确的备考方式。
学业成绩缺乏显著的提升,让不少家庭对泉源保持观望态度,一些学科底子好的学生也在进入泉源后开始摇摆……
“鱼与熊掌如何兼得?”不知何时,电脑的空白文档上多了一行字。
“传统”中的反传统
远在四川广安的颜亨政正在为大女儿读高中后的精神状态焦虑。“高负荷的学习让孩子失去了活力。孩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会患上中度抑郁……”
而女儿就读的实验中学,正是由颜亨政担任校长,曾连续六年高考拨得头筹的当地名校。这促使他开始反思高中教育现状及其合理的变革方向。
利用英文学科背景的优势,他大量查阅资料,变革热情在心中越烧越旺,他期待带着孩子走出来,也让自己走出来。
寻找中,一份来自重庆泉源实验班的招聘启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所传递的教育理念和学习方式,能够把孩子从单纯的课程压力之下解放出来,注重人的综合素养发展——当时就感到这是我要找的学校,考察后,发现学校在真正贯彻自己的理念,就确定留下来。”
在与李斌的沟通中,颜亨政力陈教师的重要性,“做教学改革必须要有经验的老师,一方面,他们深知传统教育的弊端,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应对中高考,有经验的老师熟悉大纲、题型,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抓住学科的灵魂。”
这无疑道出了泉源变革阵痛的破解之路,两人迅速达成共识,“虽然招收传统学校的老师,但也是传统学校里倾向于教学改革,而非墨守成规的老师。”
现任执行校长张传勋就是在这时来到了泉源,“实际上我一直都是做传统教育的,对创新教育并不了解。我在清北班教了七八年,做着做着觉得这种教育不对,就把公职辞掉了,不愿意再做这个了。”
“做着做着觉得这种教育不对”,是一句很有故事的表述。
这其中对张传勋最有冲击的是两件事,一件是看着同事引以为傲的三个学霸孩子,在国内顶尖大学读研或读博后,因无法胜任工作全部赋闲在家,甚至随着一个孩子精神出现问题,同事也一夜白了头。
另一件则在他身边不断上演,“清北班这些年没少出清华北大的孩子,对这些孩子我们都是用了十二分的精力,但孩子们往往归因于自己的天赋,反正每个学校都会抢着要,师生关系很是淡漠;倒是一些成绩中下的孩子,即使毕业后也能保持联系,也就不断看到他们当时被我们忽略的优势……这样的教育很畸形。”
泉源的理念让他眼前一亮:“这正是我想找的地方。”
就这样,颜亨政迅速的组建了一支专业的高中教师队伍。不仅熟悉高中教育基础目标,不少还有着跨学科教学的经验,他们冲着同一个教育的理想来到这里,为泉源的稳定打下了基础。
▲泉源教师们的合影
认知和行为往往存在差距,即便教师们早已对传统教育怨声载道,但好课堂究竟应该上成什么样,好学生究竟应该长什么样,什么样的学习方式才匹配这份教育理想……新的教育宽度遇见被应试教育格式化的思维惯性,真的那么容易发生转化吗?
随着新学期的到来,挑战才刚刚开始……
基于PBL的课程体系
在这次人事变动前,另一项重要举措正在蒲公英教育智库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探索初高中阶段基于学科素养目标的课程改革。
泉源一直坚持“探索世界,认识自我”的核心理念,不可否认考试成绩是重要的,但教育的根本目标不是考试,而是为每一个学生未来的生活、工作和学习做好准备。
这就需要通过课程去落地。
借助蒲公英教育智库的优势,泉源的课程设置不但研究了各类教育学基础理论和全世界众多优秀教育案例,还充分考量了学生特征和社会发展趋势。
最终,蒲公英课程中心(现蒲公英内涵发展研究院)将项目式学习(后简称PBL)确定为泉源最基础的学习方式,形成“课标课程、支撑课程、发展课程”三个大类:
课标课程:包括国内中学课程标准所涵盖的课程和学习内容,确保学校的学科设置符合国家对中学教育的要求。
同时基于项目式学习的设计思路,对课标课程的内容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重组、融合,为不同年级的学生设计了不同的项目学习流线。
支撑课程:让学生为完成项目任务学习知识与概念的同时,更进一步了解和掌握更多在真实场景中需要的技能。例如:表达与演讲、新闻采访与调查、摄影与网站管理、思维训练等。
发展课程:随着学生在学习过程中对自我发展逐渐有了清晰方向,也会提出更多有针对性的学习需求。
为满足和保障每个孩子发展的需求,泉源开设或引进了社会情感技能课程、戏剧课程、美国远程学位网课、艺术创意课程、生涯规划课程等
2016年9月1日,PBL在泉源高中正式启动。
在蒲公英课程中心的指导下,泉源开展了“偏岩游学2.0”和“设计我的城市——This is Chong Qing”两个项目式学习。这个过程虽然让师生们收获颇丰,但问题也在迅速聚集,如同暴雨前的乌云。
三个月的时间,一半在项目式学习中度过,学科学习进度严重滞后,孩子们在半期考试中铩羽而归。
初生的PBL因此站上了风口浪尖。
一些教师认为项目式学习就是花架子,没有必要再坚持下去,“太浪费时间了!传统课堂一节课就能完成的,在项目中可能两天时间也完成不了。”部分家长也出面质疑PBL的必要性,甚至提出要把孩子转走……
“不得不说,刚开始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项目过大,耗时太长,作品创意不足,学科知识植入流于形式化,不仅对课程进度冲击大,对学生日常管理规范上也产生不少影响……”张传勋客观地道出了PBL初期自身的局限,以及与泉源当时环境的摩擦。
学校似乎又要再进入一个左右摇摆、犹豫不决的时期。
智库的支撑之力
“如果不能把PBL落实,我们这个学校基本上就没必要办下去了。”
在反思PBL实践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时,李斌对办学方向毫不退让,坚决要求迎难而上,“我们尊重知识和考试的重要性,但最根本的目标是学生的思维与能力。泉源若完全被成绩所左右,它和一般的高中还有什么区别?”
那如何让PBL真正走入泉源呢?还得从老师下手。
在随后近半年的时间里,蒲公英课程中心成了泉源PBL的大本营,直接负责泉源高中PBL的课程规划、课例设计,实施指导和教师培训。
每周一晚,除了必要的值日教师,所有教师和校长集中到智库进行PBL的反思和学习。
这是一个借助课程中心的设计优势强制推动的过程。
“一开始主要分享PBL相关理论常识,除了零星三四位老师有学习意向,其他老师基本属于应付——‘我知道这个东西好,但是没办法实施。’”
这句话不经意间,道出了泉源的另一个潜藏危机——这群公立学校的资深教师,虽然厌倦了传统高中的教学模式,但他们的身体仍然留在传统的习惯里,对教学创新本能地感到麻烦,不自信,甚至尚未起步就开始怀疑。
“项目式学习对学生的评价方式迥异,它要求老师价值观的彻底转型。”在李斌看来,这是一场对老师而言难度大于学生的转型,“老师不再是学习进程的领导者,他需要了解学生的学习状态,并在关键环节给与支持。这种角色转换,对习惯传统教学节奏的教师而言是一个革命性的要求。”
然而真正的转变比想象中要快。
▲孩子们在项目中的留影
伴随着泉源大选、中美交换生计划、微电影拍摄等一个个项目的实施落地,教师们在蒲公英课程中心的协助下,搭建项目研发团队,参与项目设计,逐渐积累经验,并在反思中不断完善与学科的衔接与融合。
在前期准备上,项目相关学科老师集体备课,提出各种设想,不断完善项目,形成具有可操作性的流程和明确的项目策划书。
在实施中,泉源采用项目统筹人负责制和小组导师制,由项目统筹人调度任务与进程,小组导师负责及时跟进和现场指导监督。
在成果展现上,每一次成果都要面向学校与社会展示,评判成果完成的质量。
不过大半年,老师们驾驭项目的能力日趋成熟,同学们的参与度逐渐提高,学习热情被激发,家长和社会的认同度显著提高,教师团队开始有了信心。
到学期末,第一届实施PBL学生的考试成绩“爆了个冷门”,在与重庆32中高一学生拉通进行的期末考试中,泉源学生不仅一举夺魁,挤入年级前10的居然达到6人——在观念并不前沿的西部城市,泉源向公众也为自己打了一剂强有力的“定心针”。
也是在这一年,泉源的招生有了明显的好转,学生总数增加到近百人,教学尝试有了更大的空间。
“到2017年新学年开启时,PBL已经被老师们普遍认同。”颜亨政回忆道,“更重要的是大家越来越认可泉源是一个事业平台,开始有信心走一条不同于传统学校的教育教学新路。”
传统教师“贴着目标转型”
但此时的PBL依然不够成熟。对于一所致力于“鱼与熊掌兼得”的学校,能否应对高考,是这场变革能否持续的另一个关键。
与初中阶段的学习不同,高中时期的学习无论是难度、知识体量、还是学习密度都更大,思维层次要求更高。
如何通过精心设计,巧妙的把高中课标课程内容更集约地融入项目,使孩子们在锻炼相关能力的同时,能生动高效地学习课标课程,和高考完美接轨,成了这一阶段的核心任务。
随着新学年的到来,泉源开启了偏岩游学3.0版。
不同于第一次由蒲公英课程中心全权设计主导,在这次项目准备阶段,泉源有意识地将对教材与高考有丰富经验,且具备整合设计能力的教师纳入项目设计团队,一起前往偏岩古镇实地考察。
作为资深地理老师,职业的敏感性让张传勋把目光投向了黑水滩河以及上游的胜天湖水库,“河床的原貌、河道的形态、两岸水田的生态、水库的地理环境……考察中我的游学构思也渐渐清晰起来。”
河流组游学的内容主要分为四个主题,涵盖了河道形态和内外力、河流的水文调查、河流水系和流域、流域生态问题、流域综合开发、气候基础、自然环境的整体性和差异性、岩石成因和分类等高中重点自然地理知识。
于是,在传统的课堂中占据大半本书的知识点,在项目中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就解决了。
不仅如此,驱动问题作为PBL的核心,让学生与真实的社会问题产生连接,启发了他们学习和思考的内驱力。
河流组的子问题之一是,“偏岩古镇河流治理的策略是什么?”在问题的驱动下,学生自然而然地开始以真实世界中的真实问题为学习思考的起点,并在自主探究及小组合作中尝试提出自己的方案。
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之中,学习流量的增大也超乎了设计者的想象。
▲孩子们的偏岩游学之旅
在游学日记中,孩子们写道:
“经过几天的采访调查,我们还学了高三才会学到的水文报告、影响含沙量的因素、怎样计算河水流量……说实话,这样亲身体验,加上老师生动的讲解,即使是高三的知识,也学得又快又牢。”
“洪水来临时,上游会带来大量的泥沙和巨石,可水库放水时,却只放了水。这样一来,水库的有效库容量会越来越少,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水流虽然清澈了,但是河流中的生态仍不容乐观,河流两岸的人工渠隔断了岸上和河流之间的物质能量交流,无数的生物无法进行正常的取食。现在黑水滩河就只是单纯的水的汇聚……”
真实的问题,天然就打破了学科间界限的。在项目的驱动下,学生自然会去进行持续地探究。最难能可贵的是,学生会自发地、热烈地去解决问题,而非被老师牵引着被动学习。
对老师而言,面对真实世界的教学,往往也需要直面自我认知的局限,“要舍得放下身段,敢于向学生承认自己‘不知道’,反而更容易展开师生合作。”
这自然就打破了“一言堂”,不仅对老师的成长有意义,也让师生间的联系更为紧密。
目前,泉源已把高中全部9门学科,甚至包括音体美,都程度不等地进行了项目融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内容在项目推进过程中完成前置学习;语文、物理、化学、地理、历史、政治、美术、体育等学科,也开始以项目式学习的思维方式,展开学科内课堂学习变革……
孩子们有时间去笑了
变化中的泉源也吸引了越来越多转校生。曾就读于当地知名中学的吴林珂,有着一段至今提起来“仍然心有余悸”的校园生活。
繁重的作业让她经常陷入一种焦躁的状态,在母亲的回忆中“女儿拒绝周末的一切外出,偶尔在我们不断劝说和诱惑下,有一两次外出”放风”。回到家,必定心急如焚的疯狂赶作业,仿佛犯了不可饶恕之罪。若是再关心地问两句,整个房间都是她烦躁而失控的尖叫……”
孩子内心逐渐失去了该有的温度,对周围的事物开始冷漠麻木,一门心思应付种种作业和考试。
“在学校也是一样的,有时候半夜三更都趴在床上赶,拿着手电筒赶,宿管老师很严,写得胆颤心惊……”回忆起那段日子,林珂口中只有作业和成绩。
初来乍到的她仍然习惯性地追求第一,“开始的想法很愚蠢,我觉得这儿人很少,如果拿不到第一以后还能做什么?班上有位同学数学很厉害,我就想一定不能让他超过我,一定要把他搞下去……对他充满敌意。”
大半学期过去了,林珂开始改变,毕竟没有人能独自运作一个项目,学习不再是一个人的事情,同学间关系日益亲密。从“泉源美食文化”到“家族荣耀”的主题设置,也让她重新关注身边正在发生的事物,进一步激发了对学习和生活的热情。
她有时间去和同学讨论什么是学习,“学习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不仅是为做对作业取得好分数,更是在培养一个人的综合能力,一个人的道德情操,培养他的胸怀和认识。所以,我就觉得光是为了做对作业而学习,实在是很骗人的。”
她还对泉源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在谈起泉源的时候会不断的强调“我们的学校”,她关心泉源办学的目的,观察不同学生在泉源的生活状态,好奇教师们怎样学习……
而泉源也给了她足够的探索空间,
她可以自由进出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去参加学姐学长的项目作品展,有感兴趣了就向遇见的老师提问,即使对方并不担任她的科任老师;
跟考场上的“敌人”交流,两人反倒成为特别好的朋友;
申请教师培训课程的旁听,被“call到”也毫不怯场;
四处收集素材,多种渠道体验生活,想办法去发现学习和生活内在的关联……
▲林珂参与“同学会”的统筹并上台表演节目
她开始认同学习是件有趣的事情,迷上了学校图书馆,周末不想回家,开始思考自己的目标与未来。
“女儿比以前更忙了。她快乐地忙着,学习对她来说注入了新的意义,有太多感兴趣的事情吸引着她要去实践,更重要的是她有时间去笑了,这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
在林珂母亲眼中,“泉源幼苗虽小,但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它非同寻常的意义——培养终身学习者。”
……
为孩子们提供多元化的发展平台,泉源需要衔接大量资源,面对着财力人力的双重不足,泉源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学习不仅是学生的事,在这个充满挑战和未知的环境,泉源又会如何搭建平台助力教师们的成长呢?
这所在实现不断妥协又不断突破创新的学校,会满足于仅仅对PBL的探索吗?他们对未来又有着怎样的规划?
……